我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光是由收音机陪伴走过的，相信有许多像我一样的“七O后”，也有这样的经历。那时候的广播里，没有乱七八糟的广告和花里胡哨的节目，有的，是每周一歌和评书连播，是广播剧和古诗文赏析，是小喇叭和大戏台，比起时下的电台来，内容肯定算不上丰富多彩，但播音员的声音亲切甜润，主持风格清新自然，且绝对不会出现口误，从前听的时候不觉得，现在想想，才发现，能做到这一点，是多么地难得！就在这些朴实无华的节目里，我开始了对社会的认知，也从中获得了许多书本里学不到的知识，而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，也是与广播密不可分的，这些记忆，往往可以在心底生根、发芽、抽枝，然后长出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来。
　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夜晚，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我做完了一天的功课，在合拢作业本的一刻，听到了广播里传出的一首歌，便被其深深地吸引和打动，从此，这首歌就驻入了我灵魂深处，在其后的二十多年的今天，乃至更久远的岁月，都无法忘怀。
　　这是一首我们山西的民歌，名字叫《走西口》。
　　提起《走西口》，大多数人首先想起的可能是这样一首歌：
　　
　　哥哥你走西口，
　　小妹妹我实在难留，
　　手拉着那哥哥的手，
　　送哥送到大门口。
　　
　　哥哥你出了村口，
　　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，
　　走路你要走大路，
　　人马多来解忧愁。
　　
　　哥哥你走西口
　　小妹妹我苦在心头
　　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
　　盼你也要盼白了头
　　
　　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，
　　汪汪的泪水肚里流，
　　只恨妹妹我不能和你一起走
　　只盼你哥哥早回家门口。
　　
　　这是一首由女声来演唱的古老民歌，流传于晋、陕、蒙三省交界处，据说已经流传了一两百年。
　　“走西口”是旧时代晋西北、陕北一带老百姓特殊的一种求生方式。那个时候，这一带土地贫瘠，旱涝不断，百姓的生活极为贫苦，许多人被迫走到内蒙古后套一带谋生，因为要过长城关口，所以称为“走西口”或“走口外”。男劳力们哭别亲人到口外去，或揽长工、打短工，或挖煤、扳船，以求挣得几个工钱带回来养活全家，春去秋归，年年如此。每年一度与亲人的痛苦分别，经年累月的背井离乡，使这里的人在精神上遭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。天长日久，以咏叹离别、思念、期盼为主要内容的民歌便在这些地区广泛传播，“走西口”的生活提炼出了唯独这里才有的“走西口”的歌唱主题。由于《走西口》所表现的大都是歌手自己的切身感受，所以它的唱词凝练深刻、震撼人心。如：
　　
　　“提起哥哥走西口，
　　止不住小妹妹泪蛋蛋流，
　　一把拉住哥哥的手，
　　说下个日子你再走”；
　　
　　“山在水在石头在，
　　人家都在你不在”；
　　
　　这些普通的语言将亲人间的离情别意描绘到了极致。《走西口》的曲调十分简洁、动听，其中大多数是“山歌”体裁，短短的上、下两句，便能完美地揭示出一个完整的乐意；《走西口》还有少量的“小调”体裁，如文中开篇的这首女声版《走西口》就是表现一对新婚夫妇，为生活所迫，丈夫决定到口外去谋生时，妻子依依惜别的动人场景，它由四个简短而又相对独立的乐句组成起、承、转、合的结构而一气呵成，虽然是一些琐碎的家常话，唱出来却缠绵悱恻，使人感慨万千。这首民歌也因为流传较广而被不少歌者演唱并为大多数人所熟知。
　　但我当年听到的《走西口》，并不是这一首，它应该是音乐人在这首流传最广的女声版《走西口》的基础上，创作出来的一首由男声来演唱的“新”民歌，也有起、承、转、合的结构，句句切合女声版的细腻深情，可以说，其艺术魅力和价值丝毫不逊于任何一首老版的《走西口》。
　　就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，我第一次听到了它的旋律，那是一种不需要任何乐器的伴奏就能呼啸而出的优美曲调，在漫天的风沙里，一个质朴浑厚的男声用悠长悠长的调子凄凉而深情地唱道：
　　
　　叫一声妹妹哟泪莫要流，
　　泪蛋蛋也是哥哥心上的油。
　　
　　那时年纪太小，对于“走西口”的历史并没有现在了解得深刻，但小小的心里只觉得震撼，而后，几乎是用尽力气记住了这位歌唱家的名字：牛宝林，因为作词和作曲人的姓名恰巧与我的两位同学姓名相仿，也一并记住了，他们是：赵越，景建树。长大后，通过各种媒体，我搜集到了这三位艺术家的信息，他们都就职于山西省歌舞剧院。牛宝林，国家一级演员、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优秀专家，他以黄河儿女纯朴脱俗的情感，洒脱醇厚的风格首唱的《牧歌》、《走西口》、《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》、《黄河鼓手》等被全国声乐大赛选定为男高音规定演唱曲目。是的，在九十年代的全国歌手大奖赛中，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有男歌手在演唱这首《走西口》，但哪一个都没有首唱者牛宝林唱得这样悲凉高亢、荡气回肠。
　　２００５年冬季的一天夜里，离童年这段遥远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，我终于有机会现场聆听了这位歌唱家的独唱音乐会〈歌从黄河来〉，也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的这首〈走西口〉，苍凉、清越、情真意切，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呢？我坐在那里，一阵阵的热流从心底涌上全身，又从眼中流出来。
　　舞台上，是一对年轻的情侣，相依相扶着向着黄河渡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，正是春天，但贫瘠的土地上只有料峭的寒风和肆虐着的飞沙走石，风沙声略略小些，男子缓缓地起唱：
　　
　　实心心的哥哥不想走，
　　真魂魂还在妹妹你身左右。
　　
　　是的，“万般出于无其奈，扔下亲人走口外”，他是真的不想走，但再舍不得走，咬住牙狠了心也得走。实在是太穷了！“河曲保德州，十年九不收，男人走口外，女人挑苦菜。”这是当年晋西北河曲、保德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，不闯出去讨生活，难不成要举家饿死不成？
　　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是未到伤心处，生离死别的当头，他也在抹着眼泪，却又心疼着妻子，怕她悲伤过度真有什么三长两短，他拉着她的手，又是安慰，又是劝解,调子一板一板放慢下来,我对音乐知之甚少,但听得出,这一段曲调中有二人台的音乐元素在里面,忧伤的胡琴声低低地回旋起来：
　　
　　叫一声妹妹你莫要哭，
　　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，
　　
　　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，
　　又不是哥哥我一人走西口。
　　
　　再难有像《走西口》这样的能牵扯出一段厚重历史的民歌吧，这段历史曾经包含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。据史料记载，旧社会，晋西北、陕北地区有百分之七、八十的人过着这种走西口的漂泊生活。在近代史上，走西口已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化符码，它意味着流浪、哀怨和思念，还有绝望。
　　这位哥哥，只是当年那成千上万苦命人中的一个，这就要与新婚不久的妻子分别，故土难离，就算是一贫如洗的四壁皆空的家园，也有舍不得抛不下的东西，更何况留在家中的是孤苦无依的娇妻呢！
　　乐曲回转，唢呐的声音时断时续,他柔声叮嘱：
　　
　　叫声妹妹你莫犯愁，
　　愁煞了亲亲哥哥心上不好活。
　　为你码好柴为你换回油，
　　枣树圪针我为你插了一墙头，
　　哎亲亲，
　　你到夜晚守住大门放开狗。
　　
　　唉，还要说什么呢，他想得这样细致，做得这样周到，男人的细心、牵挂、缠绵、不舍尽现其间，由不得人不柔肠百结，泪眼婆娑。
　　这个妹妹，就是那个含着眼泪唱着“哥哥你走西口，小妹妹有句话儿留”的妹妹，两个人，你叮嘱我一句，我嘱咐你一声，真正的难舍难分，她的泪，像是断了线的珠子，凄凄地说出来这一句：这一去，要有多少时候，等你也要白了头。分别的时候，谁不盼着能有破镜重圆的一天，谁肯做这样不吉的假设呢，但是她就是说出来了，不怕一语成谶，毅然地说出来，难道不是对悲惨世道和生活的直面和控诉吗？而他，又何尝不晓得，这一别山高水远，能不能平平安安，能不能顺利回还，还能不能相依相守，皆是未卜的前程。但总该向她保证一下，让她略略放宽些心吧：
　　
　　这副身板这双手，
　　天大苦活也能受，
　　等到大雁往南飞，
　　妹妹迎我到渡口。
　　
　　妹妹你莫担忧，
　　走路我拣大路走，
　　坐船我要坐船舱，
　　我遇见崖头躲它九丈九
　　
　　这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，伤心人对伤心人，一路之上，两双手紧紧攥在一处，舍不得撒开，但终于，到了黄河渡口，女子伤心欲绝，死死地拽着男人的衣袖，已呜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，这时候，没有旁人来相劝，这一刻，随着古船启程的何止这一个男人？生离死别的又何止是这一对苦命的夫妻？共同的遭遇，共同的命运，大家流着一样苦涩酸楚的泪，谁也顾不上解劝谁，就连黄河古渡，也早已看惯了这一幕幕的生离死别，见怪不怪了。于是，男人狠了狠心跺了跺脚，甩开脚步，纵身一跃跳上了船，扭过脸用衣袖将泪水擦一擦，又对着妻子高声用凄凉的长调唱道：
　　
　　叫一声妹妹泪莫流，
　　挣上它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。
　　
　　是啊，多么简单的心愿，他不求大富大贵，只要能本本份份挣些养家糊口的物什，就一定会回家来和她团聚。但这是真正的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,这一转身，又有谁能保证他一定就能回来呢？在那段悲怆的历史岁月中，男人们一伙一伙相跟着走了，留下妻子扶着老娘流着泪颤抖在风沙里，可又有多少人能再次踏上这块故土，见见娘亲和娇妻？有多少人客死他乡，又有多少人盼白了头发，盼瞎了眼睛，踉跄着步子在黄河边一遍遍地唱着这样的歌：东去的那个黄河呀，北飞的那个雁，走西口的那个哥哥呀，梦见可了不见．．．．．．到最后的最后，化做了黄河滩头的一块望夫石呢？
　　几年前，我又听到了一首同样内容的“新”民歌，它的名字叫《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》，歌中唱道：
　　
　　水流千里归大海，
　　走西口的人儿转回来。
　　想起那天我离家走，
　　小妹妹实难留。
　　双手手拉住哥哥的手，
　　送哥哥送出大门口。
　　送出大门口小妹妹不丢手，
　　知心话说不够泪水水往下流。
　　想起那天我离家走，
　　心里我实难受。
　　熬到了年底回家走，
　　哥哥我走进了大门口。
　　走进了大门口拉定了妹妹的手，
　　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不分手
　　
　　听着这首喜气洋洋的歌,可以想象得到亲人重逢时的欢喜场面,走西口的他终于平安归来了!归来,一个多么令人安心和快活的词儿!这方故土有情,有爱,有人在等待,在守候,那么之前所有的颠沛流离艰辛坎坷都变得有意义显得那么地值得.此刻,平和安稳的生活便不再是幻想和奢望.团圆,何其美好!
　　我一直认为，如同优美的文字一样，优美的歌曲亦是对凄苦生活的挣扎和超越，那么有送有别，有去有回，如果把这三首歌曲联在一处听，才应该是一出完整的《走西口》吧。
　　听说，直到现在，也还有人在走西口的路上来去，时过境迁，相比较过去的养家糊口，现在的走西口应该是为了把日子过得更加富裕，这样的走西口，该是揣着更美满的希冀和祝福上路的，那么，交通便利了，通讯发达了，就再也不会有那些古老的哭泣和哀伤了吧。　　
　　只愿，所有远行的人都能平安归来。

阿宝《走西口》http://www.92art.com/ms/zxk.Wma

龚琳娜《走西口》http://www.lerongrong.net/sound/zouxikou.mp3